君與長江|傍晚穿過廣場
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
從何而始,從何而終
有的人用一小時穿過廣場
有的人用一生 ——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還要在陽光中走出多遠
才能停住腳步?
還要在陽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閉上眼睛?
當高速行駛的汽車打開刺目的車燈
哪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我從汽車的後視鏡看見過他們一閃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們乘車離去
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離去的重新歸來
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
一種叫做石頭的東西
迅速地堆積,屹立
不像骨頭的生長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也不像骨頭那麼軟弱
每個廣場都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
腦袋,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
分量。以巨大的石頭腦袋去思考和仰望
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石頭的重量
減輕了人們肩上的責任,愛情和犧牲
或許人們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
張開手臂在四面來風中柔情地擁抱
但當黑夜降臨
雙手就變得沉重
唯一的發光體是腦袋裏的石頭
唯一刺向石頭的利劍悄然墜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築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
一切變得矮小了。石頭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來的世界中輕輕浮起
像是塗在孩子們作業本上的
一個隨時會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陰沉念頭
汽車疾駛而過,把流水的速度
傾瀉到有着鋼鐵筋骨的龐大混凝土制度中
賦予寂靜以喇叭的形狀
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後視鏡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
一個青春期的,初戀的,佈滿粉刺的廣場
一個從未在賬單和死亡通知書上出現的廣場
一個路初胸膛,挽起衣袖,紮緊腰帶
一個雙手使勁搓洗的帶補丁的廣場
一個通過年輕的血液流到身體之外
用舌頭去舔,用前額去下磕,用旗幟去掩蓋
的廣場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
像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種純潔而神祕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裏交替閃爍
一部分成爲叫做淚水的東西
零一部分在叫做石頭的東西裏變得堅硬起來
石頭的世界崩潰了
一個軟組織的世界爬到高處
整個過程就像泉水從吸管離開礦物
進入密閉的,蒸餾過的,有着精美包裝的空間
我乘坐高速電梯在雨天的傘柄裏上升
回到地面時,我看到雨傘一樣張開的
一座圓形餐廳在城市上空旋轉
像一頂從魔法變出來的帽子
它的尺寸並不適合
用石頭壘起來的巨人的腦袋
那些曾托起廣場的手臂放了下來
如今巨人僅靠一柄短劍來支撐
它會不會刺破什麼呢?比如,一場曾經有過的
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貼的脆弱革命?
從來沒有一種力量
能把兩個不同世界長久地粘在一起
一個反覆張貼的腦袋最終將被撕去
反覆粉刷的牆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佔據了一半
另一半時頭髮再生,假肢安裝之類的誘人廣告
一輛嬰兒車靜靜地停在傍晚的廣場上
靜靜地,和這個快要發瘋的世界沒有關係
我猜嬰兒和落日之間的距離有一百年之遙
這是近乎無限的尺度,足以測量
穿過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麼漫長
對幽閉的普遍恐懼,使人們從各自的棲居
雲集廣場,把一生中的孤獨時刻變成熱烈的節日
但在棲居深處,在愛與死的默默的注目禮中
一個空無人際的影子廣場被珍藏着
像緊閉的懺悔室只屬於內心的祕密
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黑暗
現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爲一體
堅硬的石頭腦袋被劈開
利劍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兩半的神祕黑夜
去解釋一個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
如果我能沿着灑滿晨曦的臺階
去登上虛無之巔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爲了升起,而是爲了隕落 ——
如果黃金鐫刻的銘文不是爲了被傳頌
而是爲了被抹去,被遺忘,被踐踏 ——
正如一個被踐踏的廣場遲早要落到踐踏者頭上
哪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他們的黑色皮鞋也遲早要落到利劍之上
像必將落下的棺蓋落到棺材上那麼沉重
躺在裏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劍刃上的人
我沒想到這麼多人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
穿過廣場,避開孤獨和永生
他們時幽閉時代的倖存者
我沒想到他們會在傍晚時離去或倒下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時站着的嗎?還要站立多久?
畢竟我和哪些倒下去的人一樣
從來不是一個永生者